世界人居

把“诗意”当做园林的最高境界，无论是在业界还是学界似乎是天经地义的说法。可是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天经地义。我从进入这个行业开始就听说了园林是诗情画意之集大成者，可至今我也不明白诗情画意究竟与现实生活中的园林有什么相干，更不知道怎么去设计诗情画意。当我们用“诗意”去指导学生的时候，我能看到孩子们一脸的茫然；当我们以诗词来解读创作的时候，我能看到甲方与设计师之间横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诗意是个非常好听的词，什么东西一套上诗意了，那就注定是超乎寻常的美妙。学者们喜欢用它清高，设计师们靠它豪迈。可是这东西很不好界定，意思非常模糊。如果诗意是个人对景观的感受，那你怎么抒发都行。没人能拦住你对看一堆垃圾发表感慨，也阻拦不了你对看一片天空说出你的情怀。作为一种欣赏，诗意当然称的上是人之常情。

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把“诗意”教给学生，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先诗意了，然后用一套办法设计出正是我感觉到的“诗意”。一个作品创作的过程，中间要经历的各个阶段，对于每一个阶段是怎么和诗意挂上勾的，我真的很无知。现实是，我们无法把诗跟设计创作混为一谈。以“诗意”的方式教学生，是教不出好的学生的，因为学生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诗意。有没有可能用诗意的思路、思维方法来做园林设计？设计师是要成为诗人才能做出好的设计？创作一个作品也好，还是教会一个学生也好，重要的是搞清楚思维的逻辑是什么。我们怎么在诗意与一堆堆绿植、园路和地形之间建立必然的联系？

将诗意作为评价一个作品好坏的标准，我们会非常惶恐。谁能理解我的诗意，或者我怎么去理解他人眼中的诗意？没有标准的诗意会使我们这个行业成为骗子横行、被当作巫术或算命先生一样打回到两百年前的荒蛮时代。

邱园

以诗意作为创作的概念似乎是件顺理成章的事。要么是拿古人的诗，要么是设计师自己是个大诗人，按照诗歌里的描述设计出景观来。我相信有不少的古典园林和一些今天的园林作品是这么弄出来的。我无意评价古人的优劣，更不想对今天同行们的思路和创作指指点点。然而作为一个行业，如果我们的设计理念还固守在以往“诗情画意”的教条之下，我们能不能感到点悲哀？在今天科技、文化、艺术观念突飞猛进的年代还依靠画论，凭诗歌来搞定景观设计实在是让人笑掉大牙！大家能不能睁开眼睛看看，建筑学的设计理论都跨越这种荒蛮多少代了？难道当代那么多新的设计语言、思维方式就对园林毫无作用？园林真的这么刀枪不入？

我不知道谁能告诉我诗意的景观是怎么表达的、信息传达的路径是什么、创作元素都有哪些、设计的语言是什么？此外，工人师傅、农民伯伯怎么把一个设计师笔下的图变成一首诗，既能够表达出创作者的心里的诗意，还能够左右欣赏者的诗情画意？有谁能告诉我这其中的逻辑是什么？退一步说，即使设计者能准确的表达诗意，他还能准确的左右欣赏者的感觉？

不可否认，万物皆有诗性。园林自不可排除在诗外。然而，以诗意不诗意来界定园林的高下，似乎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很难找到出口。特别是一些人谈到古典园林作品，总是往诗意上靠，以为一靠上诗意那就是最高境界。这都什么时代了，园林只有诗意才美吗？能靠诗意解决生态、工程、社会问题吗？

查兹沃斯庄园

说实话，我去过许许多多的古典园子，只有英国的几个保留比较完整的私人庄园，似乎有点诗意的呈现（西方的古典园林，特别是英国的风景园也是以“诗意”著称的）。但我敢肯定，当年的设计师并不是按照某某诗歌创作出来的。我们的苏州古典园林大多经过了战乱、几易其主、多次维修，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园主人离去，生活的气息也都消散，如今周围的高楼大厦，虎视眈眈的在周边矗立，何处追寻往日的时光！有没有诗意，是什么样的诗意，实在无法考证。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即使古人们创作园林是以某种诗意的表达，那今天的园林也必然要以诗意作为设计的依托吗？

园林的语言体系不能停留在诗歌上，也不能停留在绘画上，更不应该停留在传统文人园林追求“意境”的美学观念和思维体系上，而应该摆脱这种虚空的、模糊不清的、令人无所适从的语言体系（摆脱的越彻底越好！），面向现代设计的大流，构建起自己新时代的语言体系。

我并不是说追求诗意有什么错，这不是错误和正确的问题，但是很重要的一点需要说明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们教学生诗意的园林，为什么没有出现真正的诗意的园林作品，没教出几个特别有诗意的学生？我觉得以这种虚幻的观念和方式来谈现代的园林，很难培养出优秀的设计师来，也很难用这种方式做出优秀的设计作品。

首都机场

园林不管要达到什么样的境界，诗意不是万能钥匙。也不应该成为优秀园林作品的标志。园林的好坏主要体现在以下这个这样几个方面：

第一，要合情。设计必须赋予情感。无论是关照使用者的情感体验，还是创作者自身情感表现都是创作的初始来源。

第二，要合理。设计必须遵循一定的自然、社会和人性的规律，要有理有据，要跟现实、跟生活、跟我们的场地结合，跟我们的科学技术，使用要求联系在一起。

第三，要合规。园林是工程，不管是公共园林还是私家园林，如果不按一定的规定要求实施，就违反了一个社会发展时期，或者一定生产条件下的工程规范，那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作品。从安全，健康，福利等方面没有达到基本要求。

第四，要合时，即合乎当今时代的发展需要。任何一个行业，你不能老停留在过去的价值观上，要符合今天市场和人的生活需求和审美取向，还要尽可能看到未来，符合可持续发展的需要。

这些年过分强调对“诗意”的表达，使我们走向了空虚和意淫，忘掉了园林的本质是实体生活空间。我们试图用诗的语言体系来对待物理空间和实际的精神感受路子越走越偏、越走越虚幻、越来越失去了根基……导致培养出来的设计师不会做竖向、不懂植物设计；工程结构更是一塌糊涂！

城市景观

诗不是设计。诗也变不成设计。以诗意来代替设计的语言体系，我们将无所适从，用这套诗画的语言体系既无法和建筑师、规划师、以及其他设计门类的人沟通，亦无法自圆其说。每每遇到和甲方汇报的时候，设计师常常被批的灰头土脸。园林行业再这样下去真的是死路一条。

这只是我认为园林界面临的问题。诗意不能帮助我们树立目标，也无法确定标准，更无法指导设计。为了达到以上这几点，我们通过一切可利用的科学技术，数学的、物理的、化学的、生物、地理、生态的、等等，用线条、色彩、空间、材料、等等设计语言来传达设计师对生活、生态、自然的认识，并以此建立当下的生活价值体系，这才是设计。至于你能在作品里体会到什么诗意，那纯属审美欣赏的范畴，我们不能也不需要去左右人们自我的欣赏。诗意可以是结果，但不是主宰设计的灵魂，更不是指导设计的过程。

配图摄影-李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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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建伟 ：1995年获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景观艺术硕士学位，美国注册景观规划设计师、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ASLA）会员。当代知名景观规划设计师，“生态设计与艺术相融合”的引领者，主张景观设计最大限度做到人工结构与自然结构的平衡，以景观设计统筹城市规划、水利、交通、建筑等各项规划设计。现任东方易地景观设计院（East Design）首席设计师，国家林草局景观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