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人类不能孤独地存在,必须存在于生物群落之中,存在于大自然系统。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山水林田湖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水的命脉在山,山的命脉在土,土的命脉在树”。我们的传统文化是关于大山大水的传统文化,是山水林田湖的传统文化。请问国土景观如何解决城市与自然的矛盾?
李建伟:人们对景观有些误解,以为景观就是亭台楼阁,其实娱乐休闲只是景观很小的一部分功能。过去我们说到景观,都局限于城市公园、花园、街道,绿地,以及滨水景观等,很少关注到乡村。现在景观学科领域早已突破了原有的边界。我们讲城乡融合,不能把城市和乡村孤立起来分开对待。过去的那些观念,制约了景观行业的发展,也制约了城市跟乡村的发展关系。我们要把国土当作一个整体,讲国土景观,它既是自然的遗产,也是叠加了千百年人类开垦和栖居活动的文化遗产。城市和乡村都是人类的家园,而家园的本质在于人与土地、风、水和生物的自然生态关系。
随着城乡一体化的不断发展,人们也在不断探索如何在国土空间规划视角下,更加科学系统地对乡村进行统筹设计。乡村景观是在改造自然环境中融合生态、文化与美学等独特元素形成的景观综合体。在城市化进程不断推进的今天,随着乡村振兴的逐步深入,人们对乡村景观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它涵盖的内容十分广泛,除了生态环境与独具特色的景观,还包含自然地貌、历史遗迹、经济文化,等等。因此,在景观规划和设计中,我们要尽量秉持绿色、生态的原则,避免破坏自然生态环境;要彰显乡村景观的独特魅力,以维护乡村振兴的有序推进。只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城乡,才是可持续的、坚实而有活力的。
记者:强国必先强农。党的二十大在擘画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宏伟蓝图时,对农业农村工作进行了总体部署。进入新时代,中央高度重视“三农”工作,成就巨大、举世公认。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三农”仍然是一个薄弱环节,同新型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相比,农业现代化还相对滞后,农业农村依然是我国现代化建设的短板。从您的专业角度来看,为什么乡村发展并不是那么理想?怎样从国土景观的视角来认知城乡空间?
李建伟:农村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农业和农民的问题。农业现代化是一个关乎政策、经济、科技、社会、产业的大事,需要多方面的协同合作。过去的几十年我们经历了多种尝试,都没能真正改变中国农业的大格局。目前,制约乡村发展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以下各方面:一是小农经济模式。农民的生活除了受制于经济收入之外,还与小农经济的空间模式有关。城乡的二元化结构,以及由此产生的城乡隔离,直接导致了乡村的系统性贫困。特别是一些远离城市的乡村,在基础设施、生活资料、医疗卫生、教育体系、文化生活等方面都极度缺乏。二是人地捆绑,大家守着自己家门前的一亩三分地。三是地区两极分化严重,富裕地区农房越建越大,而贫困地区的村子在凋零,甚至消亡。四是大量的土地被村子占用:土地荒芜,垃圾遍地。
关于乡村振兴,其实已经喊了很多年,但没太大进展,主要还是没有受到太多关注,所以推进的力度不够。推不动的原因很多,包括市场的,还有一些底层逻辑没有建立起来。从国土景观这个底层逻辑来看,以前研究景观都是从小庭院开始,关注很细小的一些点。但其实从国土的角度来看景观规划,首先强调的是大的地域系统:自然生态是个什么样的组成结构;这个系统里面有什么样的内在逻辑,以及自然要素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我们关心的是要通过什么样的空间布局和技术手段才能抓住最核心的要素,让它继续延续下去。如河流,我们景观设计师最关注的不光是水体,更重要的是滩涂,因为那是河流的呼吸空间;相比之下,水利工程师更注重的是防洪断面;规划设计师关心的是用地红线、蓝线、绿线。滩涂正好涵盖的就是河流的生命空间,应该由它来决定防洪断面,决定红线、蓝线、绿线该怎么画。
过去我们把景观看成只能做公园、花园、绿地的辅助性专业,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个小园子、一块块小绿地。城市灰色基底上的绿色斑块也好、绿色廊道也好,所起的生态作用是极其有限的。实际上,景观涵盖的是开放空间,而不局限于一块块细碎的小绿地。景观规划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开放空间规划,包括公园、庭院等城市绿地,也包括了自然大地、森林湖泊、河流湿地,更包括城市公共空间、农村、工厂等。景观规划把农业、林业、山川、湖泊、水系等自然系统和城市系统都能够装到一个大的国土空间体系里面去,是国土景观的范畴。
毫无疑问,在国土空间规划的大框架下,城市结构本身也应该有所改变,要跟乡村融合,并服务于乡村;与农业、林业、牧业、水利结合;跟工业、旅游、自然保护结合。
从国土景观的视野来看城市,其灰色和绿色空间的图底关系正好颠倒了过来。城市是散落在农田、森林、自然保护地等绿色空间中的灰色斑块。城市本质上是非自然的。在城市的灰色空间里以公园、花园来实现所谓的自然和生态,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与其挖空心思构建在城市中的绿色斑块和廊道,怎么将城市的灰色斑块与绿色基底结合显得更为重要。国土景观体系指导我们如何控制好城市与乡村,与自然地理要素之间的关系,将灰色空间分解到绿色的自然和乡村、森林、草原、水系之中。所以我们要以田园、森林作为城市的基底,构建新的绿色、灰色图底关系,彻底改变目前城市以灰色空间包围绿色“斑块”的模式。最终走出“中央公园模式”,实现“绿色”包围“灰色”,将乡村纳入城市空间。
从国土景观的角度来看乡村,其实乡村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服务于城市的发展,服务于旅游业,服务于休闲娱乐、度假、康养等。
记者:城乡融合最终要落在空间上,空间是整合城乡关系并解决其矛盾冲突的载体。新形势下,城镇与乡村的生产空间、生态空间、生活空间产生了众多新的问题。请问景观规划该如何尊重城乡诉求,融合城乡发展空间?
李建伟:我们要把乡村纳入城市空间。我们习惯性地在城市中间建公园,通常公园绿地大约占城市1/3的土地。城市灰色空间中的绿地和城市灰色空间外的绿地是不一样的。城市形成多个组团的结合,组团周边的田园就成了城市绿地的主要组成部分,因为田园本来就有休闲娱乐功能、可以兼顾旅游,观光,度假。为什么不用农田来取代一部分城市公园呢?
只要规划设计得当,田园对城市可以有很大的贡献。我们可以用功能性的田园取代一部分城市园林、绿地,这可以节省大量的公园建设和维护费用,并带来更多经济效益,也为城市的生态宜居、文化建设增加更多真实的内容。如果城市周边的田园承当起了防洪排涝的功能,则将为城市的水安全做出巨大的贡献;田园进入城市,可以对改善城市小气候、防暑降温起到积极作用;田园还可以帮助城市构建通风廊道;田园生活成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也将为现代人构建一个充满诗意的生活空间。因此,我觉得作为旅游休闲娱乐的公园应该在适当的情况下和农业用地合并,成为综合的功能空间。
这样,乡村就进入到城市的组团,城市里的人可以很方便地到乡村遛弯、遛狗,带孩子去踏青,等等,这就把乡村功能复合化了。乡村服务于城市的综合功能发挥出来后,其土地价值会随之提升,农民收入也相应得到改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农民进城了,成为城市居民,可以彻底消灭城乡二元结构。这样我们就能从空间上解决城乡融合问题,而不是停留在口头上。
记者:“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每个乡村,都有着自己的山水和文化特色。景观规划如何同当地文化和风土人情相协调,打造各具特色的现代版“富春山居图”,以破解同质化、千篇一律的问题?
李建伟:景观,除了场地设计、空间规划,还有另一要务——景观保护。我国文化的根基是乡村,在几千年的文明进程中,创造了灿烂的文化,东南西北中五彩纷呈的乡村风貌、民俗风情、文化生活才是中华文明的特质。乡村景观规划设计,要充分考虑自然条件、历史人文和本土景观元素,尊重地域文化和景观特色,结合原有的地形地貌与景观进行改造,最大限度减少对自然资源的破坏,通过合理的空间布局和科学规划,将乡村景观的地域性、自然性、文化性等与景观设计手法的要求统一起来,营造富有地域特色的“田水路林村”景观格局,传承土地基因,延续当地空间特色,运用本土化材料展现独特的村庄风貌,切忌简单套用城市空间的设计手法。
记者:合理的城乡空间布局是推进城乡融合发展,实现新型城镇化与乡村振兴双轮驱动的重要基础。请问国土空间规划背景下,如何重构城乡空间及景观重塑?
李建伟:目前中国的城市基本是高密度集约型发展,摊大饼似的高楼从城市中心一直蔓延到城市边缘。城市建设用地高度集中。与之相反,乡村几乎是撒胡椒面似的散落在祖国的大江南北;用地面积之大,占有的空间之多,令人唏嘘不已。所以城市要打散,将大城市变成“小城市”的集合体;农村需要集中,让农民住进城镇。
城市只有适当分散才有开放空间来容纳历史的、民族的和一些有特色的历史文化,特别是那些因山而筑,傍水而居的城市,如果能将其建设跟过去的历史文脉联系到一起,能保留更多的历史和自然资源。
城市不要将摊大饼的模式进行到底,否则,我们的城市就把什么自然生态都摊没了。大城市要分解成不同的功能组团,组团之间以农田、森林、公园、生态用地相隔离。未来的公园应该在城市组团的外围,而不是组团内部。城市组团内不需要大型公园,有些小型社区公园就够了。大城市都有很多卫星城,或城市组团。这些组团有一定的规模,功能齐全,包括教育系统、文化设施和其他基础设施。大都市由小城市组成,小城市之间有农业隔离带。这些农业隔离带也许一公里、两公里、三公里,其实对于城市组团和组团之间的联系不受什么影响,现在大家都有便捷的交通工具,去几公里以外的地方种地,没什么难度。在农村,摩托车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有小汽车的农户也不少,所以距离已经不是制约因素了。这个两三公里的农业是服务于城市的最好空间,包括蔬菜供应、休闲观光、周末度假,以及一些研学教育等。
相比之下,现在我们的村落是太分散了。散落的居住地基础设施和配套很难集中建设。过去拆村并镇的提法其实是好的,只是我们在做法上欠妥,有时候太武断,导致了一些弊端。我觉得一定要把农村相对集中起来,形成一定的规模后,就可以配套较好的教育、医疗、交通、社区服务等及相关基础设施。
城乡融合要从空间上做文章,从生活方式上改变农民跟城市人口的隔离,让他们成为城市的居民,从事农业生产的产业工人。
城乡空间重构,一是重构居住模式。现在大都市都在疏解功能,如北京疏解非首都功能到雄安新区。其实大城市把一些资源疏解到外围,就能带动周边城乡发展。如果有足够的社会福利资源,能够让农民在镇上或在县城享受更好的生活条件,大家肯定愿意搬到那儿去住。这是我们应该推动的一种居住模式。
二是重构经营模式,比如把土地整合起来,由公司来经营,或者由个人来承包,形成大的农业产业园。我觉得具体形式可以探讨。如果继续现在的每户一亩三分地,怎么实现规模化?怎么实现机械化?整合土地对规模化的形成、科技化的形成和产业化的形成都有好处。
三是重视科学技术。科学技术也是重构城乡空间的一个很重要的手段。比如育种技术,更高产、更抗病虫害的、更适合于人需求的一些新品种的培育,是非常重要的;比如现代设施农业。以色列、新加坡的农业为什么发展得好?现代设施农业的飞跃发展是他们的制胜法宝。他们的灌溉技术、防虫技术等都是非常先进的。发展农业农村,我们不能光靠土地面积,要提高效率,提高生产力,提高品质,也就是要提高它的经济价值。经济价值不提高,农民哪有种田的积极性?所以我们要通过各种手段,从科技的角度出发,提高生产力,投入产出就会有一个很好的改变,慢慢的乡村就发展起来了。
记者:能否描绘一下您心目中的现代化乡村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
李建伟:现代化的乡村是什么样的?我觉得应该是集规模化、机械化、科技化、信息化、市场化、产业化于一体。将来的农业一定要走规模化、科技化、市场化的道路。小农经济干不出农业现代化。住在城市组团里的农业产业工人,意味着机械化的工作方式、规模化的经营和市场化的流通管理。这是现代农业的标配。在谈论未来的农业的时候,我们必须把未来农业是什么样子搞清楚,必须要把农业性质搞明白。什么样的农业才是属于今天的社会所需要的。小农经济绝对是不行的,已经不适合于现代社会的需求。农业现代化,必须跟城市发展联系起来,联动起来。离开城市的农村没有出路,只有与城市在空间上的融合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李建伟 世界人居智库主任 | 当代知名景观规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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